床位
他正要去查房,被一个提着皮箱的大胖子拦下。大胖子紧紧抓住他的手,唯恐他跑了似的,说:陈主任,可找到您了。我是搞房地产开发的老皮,这医院是我盖的,周边的楼也是我盖的。我也感染了,想住院,救救我。
他让大胖子坐下,一番望闻问切后,说:是感染了,不过属轻症,开点药在家隔离治疗就行。
发烧,咳嗽,拉肚子,浑身没劲,还轻症?陈主任,您可得救救我。全公司上千号人等着我发工资,我病不起也死不起啊。大胖子几乎是哭喊着说。
他说:都住满了,比你重得多的病人都没床位。你是轻症,又年轻,在家自我隔离,医院一样。
不行,陈主任,一定要安排我住下。求您了。我有的是钱,只要能让我住下,救我一命,您要多少钱给您多少钱,你要什么给您什么。这些您先收下。说着大胖子把皮箱推到他腿前。
他厉声道:我眼里,只有病人!你要来这套,赶紧出去!说着甩开大胖子的手,愤然而去。
疫情以来,他每天都从查房开始。病区的33张床位,他必一一“查”到。也只有面对这些病人时,他一惯严肃的脸才会温和起来,才呈现出笑意。查房中,他与每位患者握手,为他们鼓劲。他俯身贴面,零距离倾听说话困难患者的陈述。遇到恐慌、情绪不好的患者,他主动上前拥抱,为其把脉,心理疏导,直至情绪平复……
突然一医生跑来,说有他的电话。
他说:不是说了吗?查房时不接电话!
医生嗫嚅:是刘局长的。
谁的也不行!说着继续查房。
一圈查下来,快10点了。他从病房出来,褪去隔离服,已是全身湿透,筋疲力尽。这时手机骤响——是刘局长。刘局长高声大气地说:老同学,你现在真是贵人难寻啊。
刘局长是为房地产皮总住院的事。他脑海里登时闪出那个提着皮箱的大胖子。
刘局长说,皮总是区里的纳税大户,经济发展的有功之臣。有钱人都胆小,命都金贵。请老同学高抬贵手,给个面子,务必想法给皮总安排一张床。
他笑:皮总的胆还真给吓破了。我早晨跟他说得明明白白,他居家自我隔离服药治疗就挺好,在家,还能休息好、伙食好,更有利于康复!
刘局长说:我不听这些,看我的面子,给他张床。不就是一张床吗?你现在给他张床,以后你要多少张床他都会给你。
他苦笑:大局长,别说没有床位,就是有,也轮不到他。多少危重病人在排队挨号等床!那可是救命的床!
关上手机,他匆匆赶往门诊。门口聚集了好多看病的人,哭叫声呻吟声响成一片。一老头神志不清地瘫坐在排椅上,面无人色,呼吸困难,每吸一口气,都会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。
他快步上前查看。护士长过来说:血氧饱和度低于70%,快不行了。
他说:必须立即抢救,上高流量呼吸机……能不能腾个床位?
24床由重症转为轻症,可腾。
好,抓紧让这个老人住下!他说着跑过去推来一辆轮椅,和老人家属一起搀老人上去。
忙完了,已是过午。吃盒饭的间隙,他翻看手机,发现许多未接电话,其中妹妹打的最多。
他忙拨过去。妹妹泣不成声:……大伯走了,打你电话你不接。都怨你!你说大伯是轻症,在家隔离就能治好,要把床位让给重病号。可你真正管过大伯吗?关心过大伯吗?大伯临死还一直念叨你,想见你。爹妈走的早,是大伯把咱俩一手拉扯大的,还捡废品供你念大学……难道他对你的恩情还换不来一张床吗?你不是我亲哥!
食指
他总觉得自己的食指太脏,尤其每次拿东西吃的时候,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食指曾按过电梯的按钮,曾摸过单元门的把手,曾提过客户门口的垃圾……有时甚或萌生将食指一剁为快的念头。他觉得自己得了强迫症。
可日子还得继续,还得拼命接单拼命赚钱,为老家多病的妻子,为两个正上学的孩子。
队友都走了,只剩他还留在这儿。没了竞争,单自然接的多,有点应接不暇的感觉。每天睁开眼就一直跑,连与妻通话的时间都没有。偶尔妻强行与他视频,他便摆剪刀手,做出胜利、开心的表情。妻便盯住他的手,嘱咐:干活戴手套,注意手卫生。
他无奈地笑——是想注意,可注意得了吗?
医院给医护送饺子。下楼时遇一小姑娘搀一老人上楼。老人不知得了啥病,不能行走,又急需去检查。看小姑娘急得直抹泪,他二话没说背起老人就走。把老人送进CT室返身乘电梯时,才发现戴的手套不知啥时丢了。电梯里人不少,他站在按钮旁。这个说,请帮按8楼;那个说,请帮按5楼……医院的电梯按钮更脏,带的病毒更多,更易交叉传播。他深知这一点,何况自己又赤手空拳。他有点忌惮,本不想按,可大伙的目光都聚焦于他。他只得硬起头皮伸出食指佯装镇静轻松地一一按了。骑车返回的路上,他让食指一直孤零零地伸着,避免与其它手指触碰。天冷风寒,回到住处,食指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。他却啥也不顾,赶紧将食指抹上酒精肥皂,好一顿洗洗洗。
一段时间他接的单大多是跑腿单。曾接到过一来自北京的订单,客户要他帮居家隔离的老妈买治糖尿病的药。他跑了好几家药店总算买齐了。戴着胶皮手套去按老人单元门的按钮,又跑上楼按老人家的门铃,一切都挺顺。可当他把药放在门旁转身欲离开时,却被老人叫住了。老人请他帮忙把一个打了死结的食品布袋给解开。死结打得实在是“死”,加之他戴的手套有点厚,食指怎么也使不上劲,解了半天也没解开。无奈只好脱掉手套解。终于解开。下楼时,还鬼使神差用食指勾走老人放在门旁的一大袋垃圾。
回来的路上,他习惯性伸直了食指,一直伸着,让食指裸露在冷风中。任凭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得食指生疼。他思忖这个食指肯定沾染了恐怖的病毒,他想冻掉了才好。
一连几天他都在忐忑中度过。他祁求这个老人千万别染病,他还要好好活着赚钱养家。他暗自发誓,以后再不接这样的单。可临了却又身不由己。
这天接的单是给一居家隔离的小女孩买学习用品和玩具。客户是一抗疫志愿者,她和丈夫都感染了,医院。
他本不想接,可有些担心小女孩,并且客户又是个志愿者,便接了。
戴着双层口罩、双层手套,背着采购来的两大包东西气喘吁吁爬上顶楼。敲开房门,发现小女孩正在哭。小女孩和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大。一问,原来小女孩正上着网课,手机却突然不显像了。他以前开过手机店,稍懂些,犹豫了一下,就动手帮小女孩捣鼓起来。戴的手套太臃肿,食指不灵敏,没法操作,只得脱掉。还算是露脸,没多久竟捣鼓成功了。
离开时,他有些后怕——小女孩会不会染了病,若染了,自己会不会也被传染了。他心慌意乱地习惯性伸出食指,一直机械而僵硬地伸着。
那个志愿者给他打电话,感谢他对女儿的帮助,称赞他是穿行在钢筋水泥森林中最勇敢的骑手。
勇敢?他在空旷冷清的街道边停下车,蹲下,孩子似呜呜哭起来。
突然,不远处隐隐传来狗急促的尖叫声。他寻声找去,在一个没有盖子的窨井里,一只脏兮兮的小流浪狗正在井下混浊的污水里挣扎,不时冲上面无助地哀鸣。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迅速爬下来,探下身子,向小狗伸出了双手。
——他的左手没有食指。三年前,送餐的路上,路遇歹徒抢劫,他扑上去死死抱住歹徒,被歹徒硬生生咬掉了食指。
一只行李箱
父亲打出租赶到机场时,女儿和她的队友们也刚走进机场大厅。乍见父亲,女儿吃了一惊:爸,您怎么来啦?
来送送你不行啊。父亲显然有些生气: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和你妈说声。
爸……您知道了?主要是通知来得急,走得也急。本想到湖北后再给您和妈打电话。
不要编了,也不用瞒我,你们院长早和我说了。你主动报名,我和你妈都支持。放心去吧,你女儿有我和你妈照看。
谢谢爸,不,谢谢老院长。女儿扑上去紧紧抱住父亲,眼噙泪,哽咽道:克辉也去武汉了,我们不在您身边,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
你们就安心去吧。父亲拍拍女儿的肩:克辉第一批就主动请缨上前线,不愧咱家的好女婿。你们可要给咱这个“行医世家”挣脸啊。这个行李箱你带上。当年唐山地震时,你爷作为省医疗救援队成员,拖着这个行李箱第一时间赶赴灾区。年非典,我又拖着这个行李箱随医医院。别看它有些破旧、不时尚,可它是咱们家的传家宝。带着它,你就信心足,就什么也不怕,就一定能战胜狡猾的病毒。记住,回来时,别的都可扔掉,这个必须给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。当年我去小汤山,你爷也是这么说我的。
这里的午后静悄悄
送完最后一单已是后半晌,又饿又累,有些支撑不下去的感觉。他停下车,坐在路边石上,大口喘息,虚汗直冒。街宽而长,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。往日的车水马龙消逝无踪,街上空荡荡的,不见一个行人,只偶尔有三二辆轿车急驶而过。他抽出支烟点上,抽着抽着,忽呜呜哭起来。累?饿?想家?孤独?无助?害怕?他也说不清到底为啥哭。
一个老环卫工不知啥时站在他身后。老人从怀里掏出个酒精瓶子,又掏出个小瓶子,倒满了递给他说:小伙子,我也没啥帮你的,匀点给你,好留着消毒。说着也不理会他的反应,把瓶子轻轻放在他脚边,叹口气慢慢走开了。
一辆警车嘎然停下,从车上跳下一交警。交警跑过来问他怎么啦,需不需要帮忙。他抹抹泪强挤出一丝笑说:没啥,不用。交警说非常时期不能用手抹眼,易传染。说着跑回车上拿来几个口罩给他。临去嘱咐:地上太凉,别久坐,防止感冒。
他心里一紧:是啊,这节骨眼上,千万不能感冒了。他霍地站起来,正要走,妻打来了电话——老家的妻子不放心他,每天估摸他不忙时都要打个电话问问。
他清清嗓子,故作轻松状:正在道边看光景呢,武汉的冬景挺美的。放心,一切都好,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。
说着欲吹口哨证明自己的轻松,却怎么也吹不成调。
妻说:知今天是啥日子吗?
不是妻和女儿的生日,也不是俩人的结婚纪念日。他横竖想不起来。
妻说:笨蛋,今天是立春。春天来了,最冷的时候过去了!
立春?他不知妻为啥要提及这个日子。
妻说:坏蛋,你不是答应我等春天来了,武大的樱花开了,要带我和女儿去看樱花吗?
他一下子想了起来——年前妻过生日,他许诺的。
他忙说:差点忘了,对对,好好,一定带你和女儿看樱花。
和妻“再见”后,他莫名振奋起来。取下皱巴巴的旧口罩,换上警察送的新口罩,戴好头盔、手套,心里说:振作起来,骑手!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迎接春天,迎接妻和女儿!
他给武大的教师伟打电话。因要考研,他常找伟请教。
伟说:不是早告诉你书帮你借好了吗?你不来拿,还以为你不考了呢。
考,一定考,这就去拿!他不敢跟伟讲,因疫情,自己有点打退堂鼓。
跨上摩托车,又想起妻的话:春天来了,最冷的时候过去了!
是的,相信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!这样想着,他不知怎么就随口吹起了《喀秋莎》: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,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……口哨吹得激越、明快而嘹亮。
母与子
妈和儿视频。看着看着,妈的眼圈红了。妈说:快一个月没见着儿了,儿瘦了,黑了,头发也长了,能梳小辫了,抽空回家,妈给你理理发。
儿说好,只是这些天有点忙,怕没空。
等了三天,妈等不及了,带着剃具追到了儿的单位。儿不在,医院南门外的街口值守。妈又一路追过去。
正逢寒潮来袭,风大,夹着雪花,冷彻肌骨。妈大老远就认出那个戴口罩,著红马夹,正在风口上忙乎的小伙子正是自己的儿。妈一溜小跑过去。儿见是妈,吃一惊:妈,您怎么来了?
妈瞪他一眼:妈怎么就不能来?妈想你,来看你。这大冷的天,你就不能进帐篷暖和暖和。
儿说不行啊,要对进出小区的人和车登记,还要测体温。
儿催促妈快离开,小心传染、感冒。妈说:儿不怕传染感冒,我怕什么!
妈扬扬手里的剃具说:还要给儿理发呢。
儿说:您就别添乱了,有空再理好不好?
妈说等下了班再理。儿说:下午两点交接班,交班后得去帮几个隔离户采购米面菜,还是没空。
妈问中午怎么吃饭。儿说社区来送盒饭。妈说声“等着”,就匆匆去了。
傍晌回来,说:快趁热吃吧,妈给你包的牛肉饺子,熬的鸡汤。以后妈天天给你送饭,看你瘦的,得增加营养。
儿笑:世上还是妈妈好,只是不劳妈太费心,盒饭也挺好的。
妈说:少耍贫嘴,快吃。
妈还没吃吧,妈先吃。现在正是下班高峰,卡口离不开人。
不是有妈吗?妈帮你看着。不容分说把儿扯进了帐篷。
风嗖嗖得吹,夹杂着雪花雪粒,刮到脸上刀子似地难受。妈穿上儿的红马夹,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地问询、登记、测体温。没行人经过时妈就抻头往帐篷里瞧。见儿吃得欢,脸就乐开了花。美滋滋问:好吃吗?死劲吃。
好吃,妈做的牛肉饺子最好吃。可惜过了个年没捞着吃妈包的饺子。想想就流口水。现在总算吃上了。
想吃,妈天天给你包,补回来。
很快,儿吃完了,打着饱嗝往外走。妈拦下,说:先别出来,吃了一头汗,别着凉,先在帐篷里呆会儿,一切有妈。
儿笑:妈穿上红马夹,还真像那么回事。
小看妈,妈也是社区志愿者,常上门给老人、残疾人理发。这样好不好,趁现在理发店不能开门,妈来帮你执勤,也好天天看见你。
您还是回家歇着吧,疫情不会持续太久,很快就过去,您也很快要上班的。
俩人正说着,一戴眼镜青年匆匆过来。妈说:去哪?登记。
眼镜说:想打听打听,哪儿有理发的。
妈说:理发店都关了。怎么,你理发?
眼镜说,不是他理发,是医院的医生护士参加省医疗队,明天驰援湖北,想理发。
儿从帐篷跑出来说:算你打听对了,我妈就是理发的。
眼镜狐疑地打量着妈。
儿说:知“金剪子理发”吗?我还没出生妈就经营这个店。我妈是金剪子,理发那是杠杠的。
眼镜搓着手说:太好了,医院上班。大姨如果愿意……只是怕大姨没空。
妈说:什么话,相信俺咱这就走!家把什现成的。说着进帐篷拿出剃具,嘱儿几句,兀自头前去了。
整整一下午,妈没给儿打电话发